张屏道：“不是我说，是大人从尸体上看到的事实。”
李医官暴喝一声：“混账！”无昧立刻拉住了张屏。
张屏仍直直看着李医官，李医官大步行到坡顶，张屏又拔腿跟上。
“医官大人。”
李医官在树下停步：“我乃戴罪之身，不是什么大人。”
张屏站到他身旁，无昧小心翼翼在稍远的地方立定。
李医官望着斜坡另一方，那几个泼汤祭奠的人已不见了，天边最后一抹泛白处渐渐湮灭。
“先父是朝廷钦犯，曾误诊医死了人。我同他逃到此地，乃是从犯，在县衙以充差役抵罪。披枷之身，当不得你敬称。”
张屏沉默，无昧暗暗唏嘘。
方才下坡前，一个小兵偷偷告诉了他们，李医官的爹曾经是太医，开错药方治死了宫里一位娘娘，带着家人欲逃到塞外。然路过此地时，见有疫症，李太医终抵不过医者仁心天性，出手救治，因此暴露了行藏。
为了不拖累家人，疫症一被控制，他就留下认罪书，服毒自尽了。
感念李太医恩德的百姓不能公开祭拜他，就建了药王庙，将药王像塑成他的模样。
朝廷开恩免去了李家女眷们的刑罚，只问了李医官从犯之罪，命他在此地以医职充刑役。
这次疫病一起，县衙立刻把李医官派来，希望他能与他的亡父一样，迅速控制疫情。却不曾想，李医官来后，口口声声断定没有疫病。
李医官又向荒地的方向走了两步。
“我的医术，连先父千分之一二也难及上。出错误断，不稀奇。”
张屏道：“别人怀疑李医官或李医官怀疑自己，都不重要。想要救人，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真相。”
李医官转过身：“这就是疫病。当下的处理，已是最正确的方法。”
张屏道：“李医官真这么觉得，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。”
无昧赶紧上前道：“他的意思是，大人医术精湛，应不会出错。可能，可能……”
张屏紧盯着李医官：“晚生觉得，不确定，就应该去求证。得到结果，才能真正救人。”
李医官冷冷看着他，忽又转过身，大步向棚子方向去。
张屏和无昧再跟上，李医官笔直地走过去，仍在帐篷外议事的俞千总、高医官和乡长都看向他停下了言谈。
李医官径直行到俞千总面前：“我要立刻开膛查验中午的两名死者与仵作的尸首。”
乡长的胡须颤了颤：“李医官……”
李医官打断他的话：“只有开膛才能更准确判断病情及如何防治。天气炎热，疫病尸首不能存放，一验完，立刻焚尸。只我一人验，验后，请千总立刻将我也关押隔离。救治村民，就全仰仗高医官了。”
俞千总与他对视片刻，一点头：“好。”
乡长急道：“眼下当务之急是药材，请李医官立刻去城中调药！”
高医官附和。
俞千总摆手：“病情不能确定，药用得不准更耽误疫情。先验尸！”
四罩儿的家人，竟极其爽快地同意了验尸。
四罩儿的爹拄着树棍，向哭瘫在地的四罩儿娘嘶声呵斥：“我是他爹，我来做这个主！我要知道我的儿是怎么死的！我不能让别人家的儿，还有我剩下的这几个儿跟他一样！”
四罩儿的大哥向李医官道：“李先生，几年前，是你爹救了我们这片人的命。今儿，我们的命又都靠你了。后天中元节，我弟的魂一定还在这里，他也一定愿意让你这么做。但请李先生一定给我们个答案。”
李医官一字字道：“李某以命担保。”
大栓的媳妇本哭骂着不让，见此也答应了。
张屏想跟着俞千总进棚子，被两个兵卒拦住。
张屏争辩：“李医官一个人难验三具尸体，需有帮手。”
俞千总环起双臂：“他一具具验即可。”兵卒将张屏拖到一旁，油布帘落下。
俞千总又唤过小兵：“将大栓和四罩儿的所有家人都请到一个帐篷里，好生招待，别让人感到唐突。”
小兵领命飞奔而去。
乡长与高医官诧异：“千总大人这般做何意？”
俞千总淡淡道：“他们与死者接触过多，本就该隔离。”再吩咐小兵，“其他有异况者，不用这么客气，抓起来捆结实。”
无昧愕然，看向张屏，突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。
张屏定定望着帘子。
许久之后，布帘终于掀起，李医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，几名兵卒立刻上前，左右将他架住。
乡长和高医官欲上前，几杆长矛拦在眼前，两人只能茫然看着李医官被一群小兵包围，挟进浓夜。
“千总大人，李医官尚未说验尸结果。”
俞千总仍淡淡道：“哦，稍后我会问他。他为三名死者验尸，必须立刻隔离。”
高医官道：“可我与李医官之前也验过尸。”
俞千总道：“开膛岂能与验看表象相比？”
“死者家人，还在等验尸结果。”
“稍后我与他们说，无需你操心。”
高医官和乡长欲再争辩，俞千总向另一侧转身：“来人，立刻焚尸。死者所有物品，全部销毁！”
兵卒们迅速列成三队，一队进入棚子，另外两队奔向村庄。
无昧目瞪口呆，他和张屏也未能幸免，同样被兵卒架起，一道被拖进一顶刚搭好的小帐篷。
无昧盯着帐篷上一圈儿兵卒的影子喃喃：“李医官查出了这是那最凶狠的瘪咬病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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